文/海夫
题记
于蒋蓝之文,谈其奇道、力道的纷如落英。然后读罢掩卷,沿着文字的根脉——不,就在此书的涵咏间——心道,才是这本书相宜的打开方式,与对奇人们温情的记念。
“柔软心”还是“温柔心”
“僧推月下门”,“推”还是“敲”好呢?贾岛撞马韩愈。“柔软心”与“温柔心”,哪个更合宜呢?定题时几番斟酌:先被一团嫩绿围裹浸湿,仿佛要滴下春色的汁浆。先想到“柔软心”,百炼钢,绕指柔。蒋蓝对《蜀人记》中十二个人物的柔心厚意,流过岁月的叮咚作响,响亮了历史与喧嚣时代的冷漠、麻木:大多为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的关系,工作交差即告结,他却那么自然地以心相交,老友不弃。
人物的故事和作者的故事无不在情节粗粝的生活中低低磋磨,又高高飞翔于心灵之境。有时眼泪沉入暗夜的孤寂,烟头成了渡口的依靠;有时华年滚过原野,燃起山花烂漫,惊落雪鹰驻足……超凡脱俗的国度在大地上生根、发长、树树矗立,一任云卷云舒,世人高低评说。他们不已承受了地土吗?
何况,“温柔”比“柔软”大气、有力。力源于气,气生发力。全书一如既往蒋蓝式的侠气豹风:新闻报道,文学创作,他突破、拆毁再重建,挪腾翻转,霹雳凌空再钻地活闪,一招一式倒腾出独门秘笈功夫。大方、沉着、无言地诠释着“温柔”的来处与归宿。什么是“温柔”?土壤向树根的温拥与输送,宰相肚里的宽和、忍耐,筷子夹豆腐的力道刚好,面对不讲理的爱者的不愠不恼,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江海余生……“温柔的人有福了”,此处的“温柔”意为柔和、谦卑、细心。蒋蓝用这把钥匙,开启奇人们一道道幻彩生辉的心门。
除了心灵,何处觅诗
什么是“心”?心者,灵魂体的统摄,在那里它既可向世界开放,也是人遇见天帝的地方。可谓向上为心灵,向下为欲望,本体为思情意志,外显为欲求体行。书中的奇人们独树高风,于* 仄中笑傲江湖,历坎坷不改其志,经陈酿而绝地芬芳。风中不息的歌谣,铭刻各自的绝唱。就这样,除了心灵,不向别处觅诗。他们的理想将人生写成一首诗,写在一阶又一阶的精神天梯。
潺潺地,蒋蓝的心底笔端,他们鲜活,痴迷,有温度的持定着,呼啸了巴蜀大地的山川河流。雪融泉涌的光影里,传递着蒋蓝与他们之间彼此致敬的子夜暗语。听懂这暗语的有福了,因为必承受此时到未来的生命地土。即便地震雷轰、雪崩石流,即便荒凉有时,勃发有时,却一切皆有可能。
“书生剑气,一直为我供给活着的血气。”读到此处,将标题的“笔锋”又改回“剑舞”。看哪,舞动的什么呢?北宋王安石如乳欲滴的文思,公孙大娘的“一舞剑器动四方”……这些都在《蜀人记》里回光宛转。更有文字间舞动的温柔之心,像春天探出冻土的新芽,像森林里的第一声鸟鸣,像月光下情人的遇见。
听君歌一曲,青山见云开
是的,心灵的遇见,灵魂的对读。蒋蓝和他的书中人,剑舞入化境,超拔的弦音在人物的理想错落间大珠小珠,冉冉绕梁。读者不得不正衣冠而听之,不知不觉里心悦之,向往之,不再顾念俗世的一地鸡毛,但见立约的彩虹,道道绚烂,向你我的蔓草丛泼洒过来:
致富玫瑰:陈望慧
玫瑰姐姐陈望慧,“疯子”的想法,“傻子”的做法,“谱写了小金县从无到有的高原玫瑰种植史。”(33页)蒋蓝与这朵“铿锵玫瑰”一同化为“玫瑰鸟”,进发山区发展的千阻万难,鼓励带动乡亲们的脱贫攻坚。沉下去的心灵学会了发现生活的美——玫瑰夭夭,妁妁其华,原来美在敢为天下先,美在执著、坚韧、善良与奉献,爱人如己。
斫琴绝响:何夕瑞
初中未毕业的何夕瑞,竟成“何氏三圆琴”的发明人。蒋蓝敏锐到那制琴的孤独,绝世余响的孤独。手!“何夕瑞锉刀一般的手”,蒋蓝如制琴一样细节深耕,长年斫琴里的那份温暖的孤独。峨眉山岚与书的年轮远远地陪伴着何西瑞离世前的沉默、焦虑、想象与幻觉。笔轻轻停下,“我的泪水安静地流下来”(92 页),为好兄弟何夕瑞,为极处的孤独,泪水冲开的那一边,上天的光默默收纳。
白鸽之爱:赖雨
“你爱过我吗?”墓碑上几个金色大字,赖雨的。蒋蓝爱过,长长的《雨夜白鸽记》每个字都是见证。非世间的任何俗情,亦非慈善者的对一个残疾人的怜悯。而是同样善良的心在正义追求路上的同频,诗性的和声与仰望——那种泥土对光的信仰!身长不足一米的赖雨以此走过47年的人生,不停诗写,不断帮助拯救他人,像赖雨一样放飞方舟的白鸽吧,传递希望,生命之爱。
漂流探险:冯春
蒋蓝的文字如激流长江,托起冯春们的漂流之旅。从民族主义下的热血冲动,壮士断腕的悲壮,对冒险牺牲的心痛反思。于冯春,生命体验及意义是至终皈依,于蒋蓝,更首肯的是探险者的理想,那一种履践历史的命定和荣耀。此时,温柔心与剑气合而为一,闪烁如寒星。望天的人越少,寒星越熠熠生辉,时空雕琢出的光泽,钻石般照进隧道。
萤火家园:高叔先
“萤火虫提着灯笼游晃是为了爱,而神是孤独的。”(167页)天台山景区的职员高叔先看萤火虫为群星的兄弟,因痴迷的爱而秀出萤火虫文化:美丽的家园萤火闪闪,好像牛郎织女们在银河的天阶闲游。殷勤的拳拳之心呐,蒋蓝读懂了高叔先挥写在大地上的书法。他也是这样一位植根山川的灵性书写者,向着神灵,而非情欲。
悲痛化蝶:李西闽
“这种从我脚心蔓延而起的悲痛,冰火交织。”(187页)《西蜀龙门山记》的主人公是整整76小时才获救的李西闽。蒋蓝却留出相当的笔墨给李西闽病床旁边的李倩——欢欢幼儿园在那场大地震中被埋的的一位五岁小姑娘。她被迫截肢时,蒋蓝的心柔软得像小女儿的唇。“怜子如何不丈夫”,文中的吴丽莎、李西闽,对生命的痛怜将他们串联成蝴蝶的翅膀,虽局困于自己的蛹(前不久还读到李西闽忧郁严重的文章),仍一次次飞临灾难的现场。“悲痛感,一个正直、和谐、充满善意的社会必不可少的人性之根。”(187页)心笔划破的琴弦,惟愿万千人同奏。
青山白头:何洁
2010年写何洁,近十年后写流沙河,这对前夫前妻,一个屋檐下容不下的两个天才。“谜底就是谜面,正如花,也可以不开。”(241页)蒋蓝写这两个天才时似乎搁置起自己天才之笔,就是老友远人秉烛而谈,听君歌一曲,心意自不言。荒唐年代的爱情和家庭,经不得试探的人性,真切如刀,刮得骨头白夜流血。抽刀断水,心心念念,但与青山共白头。此在都不过时间性的存在。血一样挚爱过的人,才有盘旋高处的力量,一如青峰书院夕阳烟下,布金满地各自安生。
铸剑求威:龙志向
“一整夜,铁匠铺里的火呼呼燃烧着……”(当代女诗人蓝蓝的《诗人的工作》)妙喻!写诗和打铁神奇相通,书生剑气的蒋蓝与铸剑树威的龙志成相访——细究铸剑之工与道,详述“剑疯子”离家索居的生活,幽微地探入其内在的痛与浮:“当一个人意识到他与历史的某种关系之后,滔滔不绝必将成为他画蛇添足的表演方式。”(246页)宝剑、武道、声名、国威,怎么就杂糅如麻的?但求炉火淬炼之后,一片雨水洗过的天青,悠然谦卑的温柔。
龚扇艺术自卓尔
西方中世纪认为艺术的两个基本点:认知和制造。被誉为“中华第一扇”的龚扇生动地诠释了这一定义。竹编、技艺,登峰造极,五代传承创新,一步步攀登黄金阶梯。价值的,亦是神性的。“真正的艺术,却来自那些超拔于自然物相之上的精神与气韵。”(283页)这也是蒋蓝之于写作的神韵罢。生命被编织进自己的作品,岁月的晶体,将之* 出暗夜里迸出的光泽。正在靠近鼻尖的* 近中,“怀着爱静思,奴隶一样地行事。”(西蒙娜·薇依)
守约孝子:何玉涛
“承诺,就是一个人在一寸寸无限靠近。”(312页)靠近信实与慈爱,靠近守约与坚持。在“我的地盘我做主”“我的身体我做主”的后现代,谁都想做王。何玉涛却只想对失去女儿的岳父岳母尽上做儿子的本分。虽再婚生子,仍不改前约,更尽力让现在的妻子和六位老人都感到幸福。至孝,淳朴内心的生发的至爱。“他用心力、眼泪、无尽的耐心去浸泡岁月。”蒋蓝对这样一位好人倾心泼墨,目送他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堂吉诃德:罗成基
私以为全书最深沉而出彩的是《罗成基先生记》,蒋蓝抬头越过“吾爱吾师,更爱真理”,俯首自己的莽撞年少。街的那头,先生与混小子谈论一篇作文的好坏,定格在永恒记忆的老相机。多年的血水相交,师生相长。同在朝圣的途中,也跌在人情的掌故。这又何妨?“我看见的东西像我看见它们一样的看见我。”(334页)深情与大力,成熟于落叶与腐土纠缠的缝隙,经命运的窑火而成秘色青瓷。失传,而传说。
石壶牛心:陈子庄
写陈子庄的文章多如过江之鲫,正应了子庄先生说的:“我死之后,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。”蒋蓝却以心入心,在先生的“牛心”里感到“他晚景的慎独,突然的怪诞和内心的铁”。(346页)何以至此?蒋蓝以困境入心境,去谛听、触摸先生的心跳,如同成吉思汗贴耳大地,推测敌骑的远近多寡。“敛满纯光的伤口足以让黑暗显形。”(390页)武道、画风,呼啦啦的风,乱世冷暖挡不住,这就是了!悲喜交集,天心月圆。
忠贞守陵:聂正远
两代守墓人!非自己的祖先,也非职业有薪酬,20世纪30年代始建的红军坪墓地,聂永奎、聂正远父子的青春与生命就在守墓中倾力泼洒浇灌。值得吗?在凡事凡物都得估价流通的当下,生者都已失重,遑论根根白骨。然而怎样侍死不就怎样对待生吗?对无名死者的守护尊敬,何尝不是感恩,并颂赞牺牲的大义。你愿意重义而持守吗?每天向死而生吗?墓地,庄严奇伟地拷问每一个人的良心。水灵灵的桐子花,有泪潸然。
理想,生命之翼
“理想必须是来自灵魂而非现实的具体要求……正因如此,理想才显得格外痛苦与辉煌。”(441页)蒋蓝在后记中写道。
什么样的理想?超越名利,敬畏生命,与命运掰手腕,活出人生的尊严,成为多人的祝福。世俗价值观判断的个人成就有高低之分,但在上述的理想之眼里:生命无贵贱,个性自丰富。
现实中或许低到尘埃,充满各样的劳绩,但心灵仍能诗意地安居。
书名:《蜀人记:当代四川奇人录》
作者:蒋蓝
出版社:四川人民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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