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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原创

散文 一方砚台

亦道

普通家庭，真正有传家宝的并不多。我的父辈也很穷，我家算有传家宝——那是我说的——说也好笑，就是一方老式砚台。

那砚台是长方形，石材细腻，分上下兩片。上片是深灰色，下片是绿色，一掌刚好覆盖。砚台阴刻着四个字：右军专法。后来我想，右军就是王右军，也就是王羲之。若是王羲之用过的砚台，那可真是无价之宝了。可惜不是。

听父亲说，那砚台是祖父用几把旱烟叶换的。那时在我们兄弟六人中，我读书最多，父亲就把这砚台留给了我，我又留给了我的儿子。后来，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博士后，一个是硕士生，有人说我家孩子有出息，就是缘于那方"右军专法"留在了我家。

父亲谢世多年，现在一看那砚台，就会想起他。

其实，父亲并不偏爱我，想起小时候他那样打我，我都有些恨他。父亲没啥文化，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他教育孩子时，心里就装着一个信条：棍棒出孝子。那时父亲最愿听的一句话就是："这老头可有福啦，六个儿子！"他就会乐得合不拢嘴，言不由衷地回一句："都是债呀。"我分明看到父亲嘴角、眼角挑着自豪。

由于父亲有那信条，我们兄弟六个都没少挨打。父亲暴怒起来，一根榆木烧火棍就成了我家的家法。我们的背上都留过榆木烧火棍的痕迹。那时我们在外面惹了祸，就诚惶诚恐起来，心头笼罩着一种末日感，不知如何挨过榆木棍加身这一关。

父亲的威严也真的让我们少做了很多错事，也少惹一些祸。那时，幼稚的我们哪里知道，父亲威严的背后藏着他对孩子的希冀，那就是都能出人头地。

从小学到高中，我的毛笔字就小有名气。读高中时，我写着一手非常像样的美术字，学校的墙字都由我来写。父亲去供销社要路过学校的，他遇见熟人就会说："那墙字就是我家小六儿写的。"自豪感使然，这话不知父亲说了多少遍。那时他的六个儿子真的成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财富。

父亲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，可他做起事来却让人敬重。解放前，由于家里孩子多，粮食时有断顿的。他宁愿用野菜充饥也不会动别人家一棒玉米。他把人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，他要求儿女必须都要像那样。

在我的记忆里，从没听过父亲背后讲过别人的一句坏话。一谈到哪个人，他总捡人家的长处说，好像他一生来往的都是好人。

父亲没有文化，可他肚子里却装着讲也讲不完的故事。他就愿跟邻居张木匠谈那些陈年旧事。那些既真实又有趣的故事，后来经过我的加工，都成了后来我的小说里的精彩故事了。我常跟伙伴们讲发生在甜草岗的故事，因为就是家门口：

一个大户人家，冬天打完场，就去甜草岗（今肇东）卖粮。押车的是这家的小儿子和儿媳。粮卖了，儿媳又买了一些可心的衣物就回来了。离开甜草岗20里，马车刚爬上一个岗，对面一个骑马的汉子就来到了车前。马车上的人都明白了，遇上了胡子。胡子戴着狐狸皮帽子，穿件皮大衣，看上去五十岁左右。胡子用撸子指着马车，喝道："把钱和首饰放在车上"。车上的小媳妇吓得一头扎进了少掌柜的怀里。少掌柜慢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钱，小媳妇颤巍巍地摘下金镯子、金戒指、耳环，同钱一块放在了车板上。胡子又喊："想要命就都掏出来。"说着砰砰向车板打了两枪。少掌柜说："就卖这一车谷子，钱都在这呢。"胡子抓起钱看了看，信了。又把首饰装进马背上的褡裢里，一勒缰绳，转身走了。这时就听到少掌柜说："大叔啊大叔，临来时你带枪怎么不装子弹呢？这不就是烧火棍吗？"没走几步的胡子拨马回来了。他看到少掌柜从覆盖车板的谷草里抽出一把快抢，就说："小子，把这玩意给我吧，你要没用。"少掌柜把枪一顺递了过去。胡子伸手来接，就听砰的一声，胡子翻了下去。

那时，父亲每次把故事讲完，就会说："快睡觉去，明天还上学呢！"

只要父亲的故事排着队带到我家的油灯下，就是有伙伴叫我，我都不会去的。有时在想，父亲生活在那个匪患猖獗、民生凋敝的年代，活得也真不容易。

当我理解了父亲，我已经工作了。也因为工作我还要离开父母。

我搬家时正是初春。那边人们帮我装车，我就买了四样水果罐头去看75岁的老父亲。他坐在五哥家窗前的一段土墙上，眼窝都是尘土。我也不知父亲坐在那里多长时间了。我说："爹，我要搬家了，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！"

父亲耳背，他用左手罩着耳朵，用力喊着什么。他说什么我没法听清。原来父亲听说来车为我搬家，一股急火，当时就哑了。听着父亲低沉喑哑的声音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，眼泪决堤般涌出。在天覆地载的空间，对着土墙上的父亲，我慢慢地跪了下去，磕了三个头，站起后，我不能再回头就走了。

那一刻，我顿悟了父亲的威严。他教育儿女运用的方式不当，可他一心想的是让儿女出息。父爱是不喷发的火山，心里裹着烈焰，就是不外露。

现在一看到写字台角那方砚台，我还会想起父亲坐在土墙上那样子。

【作者】原名刘发，笔名亦道、刘鹤，一片金光，黑龙江作协会员。哈尔滨市呼兰区作协副主席。退休前在呼兰区计生局工作。

曾在《北方文学》发表小说《寻父》、《天照》；在《金银滩文学》发表小说《破例》；在中国作家协会网发表小说《二林的生日》、《汪老倔子与他的猎枪》；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随笔、报告文学154篇[首]；撰写20多篇电视专题片解说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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